尘远|家书抵万金(全)

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题目改回去。这原本是一个想用书信串起另一条线索的故事,改了几次,也没跳出这线索去。

我虽处处以致远入笔,但实在想写的是安逸尘。惜乎笔力不逮,似乎并不成功。

这个故事,本源于对活色生香编剧的怨念,觉得她实在糟蹋了这两个好人物,因此只能自己编织一个想要的背景给他们。我本不擅长这段历史背景的故事,姑且写之,聊表对他们的喜爱吧。


另以此文赠小友  @试酒-W  一直喜欢你笔下的致远与逸尘,蹭文至今,想不出怎么答谢。奉上这个迟到短篇,祝你生日快乐。

(一)

对宁致远来说,真正的抗战要从安乐颜的死开始。

就像那年夏天,全面战争的第一枪毫无征兆地响起,日本人的到来对魔王岭的所有人来说也是个完全的意外。虽然大半个中国早已打翻了天,自安逸尘投军之后他们也一直关注着战局,但因为魔王岭地处偏僻,除了时而有号召为前线捐钱捐物,日子倒也没多大变化。因此,那天乐颜说要去省城里办几味香料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在意,只嘱咐了一声路上小心。不料,他的人竟再也没有回来。

他并没有亲眼见到乐颜的死状,只听奔回来报丧的伙计说,是因为在街上遇到了醉酒的日本兵。乐颜身上的香气大约因为紧张和恐惧比平时还要浓烈,惹得几个鬼子追着不放,终于被逼到死角,没有了生路。

“爷……”那报信的伙计本也是从日本人刀头上滚下来的命,伤得严重,拉着宁致远的手边说边哭,险些上不来气。宁致远全身僵直着,手任由伙计拉着,渐渐觉得包围着手掌的温度冷了下去。“那些畜生,就那么一刀,一刀……爷,奶奶死得惨啊……小的救不了她……小的对不起……”话没说完,人终于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文世轩在一边看着宁致远瞪着两眼,眸中通红,像要滴出血来,脸色却是煞白,两道眉毛用尽全力向下沉着,似要竭力压住心头的怒火。他心里升起一股害怕,生怕这大舅子热血上头冲出去拼命,不禁一把拉住宁致远的胳膊,“大哥,你要千万冷静,别忙着往上撞!”

“放开!”宁致远咬着后槽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向着文世轩嘶吼,声音黯哑,“我跟那帮畜生拼了!”

文世轩干脆一把抱住他,“你记不记得当初怎么应承我阿哥的?!”

宁致远还在用力挣动,却不反驳,嘴里“呼呼”地向外吐着气。

“大哥!”文世轩又哀哀地唤了他一声。

那声音就在他耳边,可听来很遥远,宁致远使劲回忆着安逸尘,那人已走了快六年。

是啊,那么久了,久得他快不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久得世轩忽然要他回想那约定的时候他只能先努力回忆当时安逸尘的样子。

他想起安逸尘那双清亮的眼睛,乌黑的瞳仁那么深邃却一片澄净,映着光明,像藏了闪亮的星星在里面。六年前,就是这样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然后又转去看世轩。

“我外出卫国,家里一切有赖二弟。”他记得安逸尘说罢煞有架势地一躬到底,彼时他心中不免调侃一句,文府大少爷这轻轻巧巧便把文宁两府的人事全托付了,倒落得轻松。

他记得临别送行的时候,安逸尘端起酒杯对他和世轩说,“为国为家。”

他们碰了杯,干了酒,各自担了自己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的家破了,他的妻死了。在那一瞬间,他有些恨恨地埋怨,埋怨战场上军队交战竟不得力,埋怨那个约好离家卫国的人不卖力打鬼子。转念却又恨自己,他此刻连安逸尘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晓得,那人在外面一刀一枪,一寸一血地拼命,他凭什么在家里安享太平?遂用力咬住了牙根,定了定神,脑筋总算又活络开来。

“世轩,”宁致远掰开文世轩的手,“我要去把乐颜接回来。”

文世轩并不马上接话,打量了他一会儿,看他虽然仍白着脸色,但目光已清明了许多,才略略放心,“大哥,我帮你。”他复握住宁致远的手,“就是我阿哥在,这仇也定要报的!”

他们作了准备便去省城,文宁两家在省城都有商铺,在进出上倒没什么麻烦。二人带着几个下人在中午便赶到自家铺子里落了脚,宁致远要人仔细去打听乐颜的死处好等天黑后下手。文世轩怕他多想,便邀他下午到文家铺子里走走。宁致远只是摇头,拉着文世轩去了一家石料铺。文世轩知道他要给安乐颜选墓碑,不说什么便跟着去了。

两人费了一下午,宁致远选了一块上好的花岗岩,又仔细交代老板墓碑上要刻的字样云云。那老板对他甚是熟悉,凡有要求都一力应承了,最后亲自送到门口,还不忘叮嘱一声节哀保重。

“大哥同这老板很熟?”文世轩素来知道宁致远交友广阔,不拘三教九流,此时故意引他说话,怕他一门心思单想乐颜。

宁致远果然出着神,听他这样问题,也不抬头,“嗯”了一声道,“从前陪逸尘来过。”

文世轩叹了一声,“六年前么?”他追问,想起当年惠子惨死的事情,心底仍一阵唏嘘。他想若不是当年惠子的死,他阿哥或许还不会在听到战争的音信后那么决绝地去投军,就好像今天的宁致远,若不是安乐颜的死,他还可以在魔王岭做他的宁老爷。美眷在怀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还可以有退路。

宁致远点点头,“他当时选的也是花岗岩。”他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指尖冰凉,因为之前久在石料上滑过,凉得有些发麻。当年安逸尘也同他一样,用手摩挲着,一块一块地挑。那时候他陪在安逸尘身边,那人青白的面色,疲惫的神情,忽的跳到他面前。这些事他本想代劳,安逸尘却坚持自己来做,那是他可以为小雅惠子做的最后的事情。当日心情,到了今天,宁致远总算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等两人回到铺子里,出去打探的伙计已经回来。看宁致远和文世轩进来,他本想上前禀告,又犹豫着缩了缩身子,一双眼是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宁致远心里一紧,文世轩看情形不对,从身后伸手搭了他一把,他握紧拳头,甩脱了妹夫,低声问伙计,“找到奶奶了?”

那伙计被他问了,不敢不上前,却紧咬着嘴唇不开口,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说。”宁致远深吸一口气,声音更低。

“奶奶……”架不住他的逼问,到底开了口,可声音还在颤着,哽咽得话不成音,“奶奶在……城……东,东门……教他们吊着……据说是鬼子……说奶奶的身体香……他们要……用她……熏熏这……省,省城……”

他声音越来越小,宁致远越听越怒,待到听完,只觉耳边“嗡”地一声,眼前金星乱冒,一股火气直冲上来,他向前一步靠在柜台上稳住身子,又突然用胳膊一扫,将台面上的瓶瓶罐罐都扫在地上。

瓷罐子乒乒乓乓碎了一地,装在里面各色的成品香洒出来,混成一股刺鼻的味道。宁致远被这味道一冲,打了个激灵,才觉得眼前能看清些了。再回头看看文世轩,多思多想的文家二少爷此时早已泪流满面,却咬着牙,露出一片杀意来。自他改邪归正以后,这神情是许久没见的了。

“大哥,我已有了夺回乐颜的方法。”文世轩用袖子胡乱抹一把泪,看着宁致远。

宁致远回望他,并不急着追问。

“鬼子想要熏熏这省城,好得很。”文世轩目光在宁家铺子里一扫,“我们是干什么的?今天晚上,我让他们好好熏熏魔王岭的香!”

宁致远眉毛一挑,“既有了魔王岭的香,又怎可少了魔王?”

 

(二)

黑魆魆的夜,空气里甜甜的香味黏稠了空气。

他们看着守在东门的鬼子摇摇晃晃地倒下去,趴在地上,终于一动不动。

夜风吹着,城墙上挂下一根粗麻绳来,吊着乐颜的身体。

天太黑了,他看不清他的妻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只见她模糊的影子在风里荡来荡去。

那甜香更浓了,搀和着血的味道,闻着令人作呕。

他忽然觉得迈不开步子,文世轩从后面拍了拍他,他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大大的,狰狞的魔王面具直凑在眼前,那一袭魔王的装束,红黑两色不似旧时的泾渭分明,倒像是泼了血,黯淡了,发了黑,却依然刺目。

“大哥!”世轩叫他,声音遥远。

他闷闷地说了一声“我们先把乐颜放下来吧。”,拉着世轩往前。

起雾了。

大片乳白色压得低低的,迅速包围了他的世界,只有那要了命的香味还在,引得他一阵阵的憋庂。

他由着文世轩把他带到城门,地下趴伏的鬼子已看不见了,文世轩一伸手,乐颜就坠了下来。他眼睁睁看着她这样坠下,躺在地上,落入浓雾里,半分动弹不得。四肢百骸里的力气像都被耗尽了,他张大嘴全力呼吸,空气像被一道黑色的墙挡住,完全不能进入。忽然想起,他面上也戴了魔王的面具。

于是伸手把面具抓下来,那面具在他手上,化作一张惨白的脸孔。

宁致远吓了一跳——那是久违了的安逸尘,这么多年来,一些儿没变。那故人在他手上,紧闭着双眼,精雕细琢的五官失去了生机,面上徒有一片青白。他呆呆望着,记起当年那人病中的样子。不一会儿,黑色的血自安逸尘的七窍里涌出来,漏在他手上。

宁致远腿一软,甩掉了面具,安逸尘的脸孔顺着他的力道沉在白雾下面。

文世轩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喊了几声,没有人应。他只能独自一个人,俯下身去,摸索安乐颜冷透的身体。这过程虽然艰辛,却好在短暂。他记准了方才乐颜下落的位置,一把将那具身体捞起,抱在怀里。他低下头去,鼻尖贴着那人的额头,忽然便僵在那里,浑身上下在瞬间冷透了,不带一丝生气——

那不是安乐颜,那是一身戎装的安逸尘,黑色的血爬在他俊朗的脸上,静静地吞噬他的生命。

 

“逸尘!”宁致远听见自己的嘶吼,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吼出这一声来,听得真了,只仿佛哽咽。他努力睁开眼,就看见文世轩疲惫的脸,那张脸凑在他跟前,遮住了原本昏暗的油灯。

“阿弥陀佛,祖宗,你总算醒了。”文世轩舒了口气,然后用手搭了搭宁致远的额头,“得了,烧也退了。”他浑身卸了劲似的往后瘫坐,看着宁致远,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他抬头使劲眨眨眼,抬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清清嗓子问,“梦见我阿哥了?”

宁远愣了一下,看着文世轩的方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静了片刻,试着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他们跟入山扫荡的鬼子交了火,他为了掩护世轩,腿上挨了鬼子两枪。他记得世轩背着他一路跑,然后天就渐渐暗下来了。

还活着呐。他在心里笑了一下,昏了两天,文世轩一定被自己吓着了。他这个妹夫,从小被四书五经熏陶,家教极严,就是在当年走上歪路想置他于死地的时候,面上也是恭恭敬敬地叫他大哥。这大半年他们俩搭档着组织武装抗日,找到游击队,一路从魔王岭四大镇上且战且退到这山沟沟里,文世轩的少爷讲究倒是全磨掉了,可规矩从来不曾错了一分,唯有到了真发急的时候,才叫一声祖宗,这已是狂躁到极致了。

“别不承认。”文世轩在一边摇着头,“你昏了两天,糊里糊涂叫了乐颜十四次,”他用手比着数,“叫我阿哥的名字二十次。”

 “你倒真数得清楚……”宁致远苦笑,盯了文世轩一会儿叹息似的说,“世轩,你跟你哥长得不像啊。”

这是哪儿跟哪儿?!文世轩的鼻子差点被气歪,跺了跺脚不接话。

宁致远想起自己的梦来,他不知看向哪里好,迷茫着眼神,最后仍是忍不住告诉他妹夫,“世轩,逸尘他不在了。”

文世轩浑身一颤,恶狠狠地盯着他,“呸!我阿哥好着呢,你别咒他!”

宁致远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哆嗦着,“我梦见他回来,浑身是血……”

文世轩又呸了一声,“你和爹都是偏心眼儿。上回爹病了,这回你受伤,都只梦见阿哥!旁人都不要了!再说你们能不能梦他点儿好啊!”他气愤愤地说。

“你这是在吃逸尘的醋?”宁致远连遭唾弃,渐渐醒了过来,忽然反应过来文世轩是在生气,不禁有些惊讶,“我以为你早改邪归正,已经转性子了,谁想却还是这样小气。”

文世轩懒得呸他第三次,“谁吃醋?我阿哥我不担心么?”一句话扯动了他心里的牵挂,他捏紧拳头,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好一会儿才把情绪压下去。

宁致远记得,他上次看见文世轩这幅样子,还是刚刚从四大镇溃退下来向山里转移,文靖昌病在半道的时候。

 

那时,他们都没料到战争是这样惨烈。在省城,他们用催眠香和魔王娶亲的把戏偷回了乐颜的尸体,顺便干掉了六个守城门的鬼子。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宁致远在悲伤过后想起这事儿来,仍觉得自己手段漂亮极了。

但后来,鬼子的大部队就压过来了。省城的官员连个屁都没放就跑得没了影,逃回魔王岭的伙计对他们说,日本人为了找出杀死六个鬼子的凶手在城里大开杀戒,死了的人在东城门附近堆成了小山。宁致远悔得想自裁谢罪。文靖昌和安秋声一边一个拉住他,他们对他说,孩子,别想不开,留着这条命,跟鬼子干!中国人的命,绝不能白丢,一条都不行!不就是省政府的人跑了么,省城丢了,我们还有四大镇,还有绵延数百里的魔王岭!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还能让鬼子占了便宜?!

宁致远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他们在家族恩怨上缠斗得太久了,他从不知道两位长辈的血也是这样热,热得教他惭愧。

于是他和文世轩就豁出去干,带头组织了花农,甚至联系上了一支退到山里的游击队。他们依仗着对地理的熟悉,街对街,巷对巷地跟鬼子干。只是面对日本的正规军,自发的武装到底是扛不住,他们一点点溃退,最终连祖宅都丢了,撤到山里。他跟文世轩跪在文靖昌跟前请罪,请他原谅他们没能守住百年家业。

头发花白的文靖昌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他搀起他们来说,这算什么?丢了的,我们迟早拿回来。抗战打了这么多年,逸尘征战了这么多年,我连儿子都舍了,哪里会舍不得一所房子?!但他终于还是病倒了,在山里缺乏药物,一场风寒让文靖昌足足昏迷了七天。他们俩忙着布置撤退和隐蔽,只有白颂娴日日守在文靖昌身边。

“伯父怎样?”他问文世轩。

文世轩摇摇头,“高烧倒是退下来一些,昏迷中只是叫着阿哥。”他那时红了眼圈,使劲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终于把眼泪咽了下去。

宁致远摸着下巴想主意,他猜测对于文靖昌来说,其实国仇家恨的打击远比风寒更大,“逸尘的家书伯父带着么?”他问,“要不你给他念念逸尘的信吧。”

安逸尘从戎以后,因为条件的限制,少有音信,家里只在38年年底的时候收到一封书信,看日子,是写在台儿庄大捷之后。那信算是给家里报个平安,内容很是简要,但文靖昌从此当了宝贝,小心藏着,时时拿来看看。

文世轩点点头,当晚就着油灯轻声给父亲念信:

“父亲大人膝下:前因部队整训调防事宜,实在无暇。到今日始有空闲向家中报个平安。离家日久,未知双亲及义父近日景况如何。二老春秋渐高,家中事体不要事事躬亲,以免劳神,且喜轩弟日渐稳重,尽可托付。

儿在军队一切都好,所念唯上阵杀敌,保国卫家。望勿以为念。“

他每天念一次,念的时候叫上白颂娴和安秋声一起听,念到第三天上,文靖昌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

后来文世轩同安逸尘说,“阿哥的信能治病。”

安逸尘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用目光询问宁致远,宁致远只是傻笑,并不说话。

他才不告诉安逸尘,他的信真的有神奇的力量。

 

“说正经的,”文世轩转身从桌子上拍了一封信过来,“这是阿哥给你的,昨儿刚送来,今儿你就醒了。”

宁致远看着世轩手里的信封:信封皱皱的,正中写了收信人的信息,空余的地方,凌乱地落着四个邮戳,已经有一两个糊得看不太清了。也不知这封信到底经历了多少转折,才走到他跟前。他抬手接过信,见世轩在一边,倒也不急着看,这是安逸尘写给他的信,就是有什么要让世轩知道,也要他独自一个先看完。

文世轩知道他的脾气,因他刚醒来,便决定不合他再闹了,借口给宁致远弄点吃的,便退了出去。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宁致远一个人,他看着信封,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那股黏腻的甜香,清新极了。

 

(三)

那信纸薄薄的,泛着黄,摩挲在指尖便觉得粗糙。信纸上还有红色勾勒的“抗日救国”的空心字作了底图,安逸尘的一笔小楷在底图上跃跃欲动。

 

“致远如晤:

          接到世轩的信,得知乐颜噩耗,实在悲痛难抑,但望你节哀珍重。

征战六年,所见之惨烈实在一言难尽。我当年离家,仍存着一线私心,总希望我孑然一身,可以为家为国慨然赴死,护得你与轩弟周全。然而到了外面才明白,倭贼狠毒,非要将我民族灭绝才肯罢休!存亡危急,已非一人之事,这乃是我们每个人都在面临的。所以致远,你给我好好的!好好活着,好好记着这仇,那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共同的仇,共同的恨。事到如今,流泪已然无用,只可流血杀敌,手刃仇雠,将他们赶出去!我在前方,能多杀一个,便替你们多挡一分。万一抵挡不住,也望你和世轩再接再厉,我即便死了,魂魄必归,仍与你们一道杀敌!

致远,我已是几番刀头上滚下来的残魂了,战友的死亡,国家的破碎,每每冲击,令人绝望。惟想起你们,便是我每日用命最大的动力。我此际正在病中,格外想念家中亲人,格外想念你,格外想念魔王岭的美丽宁静。昨日梦里,仍见你我少年情景,故乡花开正好,灿烂夺目,你喝醉了酒,赖在树下不肯起身。这一点温馨,足以拯救我间或灰败的生命,你大约想不到吧。

致远,不要垮掉!好自珍重!胜利来临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再会!”

 

——字倒是越发见了棱角了。

这是宁致远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将这信读了两遍,读得极慢,用食指作了目光的向导,指腹划到哪里,目光便落在哪里。安逸尘的字隽秀有力,勾连转折处,直像要刺出来,刺破他的掌心。

 

读到最后,看看落款的时间,已是半年以前了。

“傻瓜,”宁致远对着信纸笑,仿佛旧日当面嗤笑安逸尘,“我若想不开,哪里等得到你这封信呢。”

然后他将信小心折起,边对边,角对角,折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形,再塞进信封,连信封一并小心折好。他用目光梭巡了一周,想要寻个妥帖的地方收藏这难得的音信。他当年在宁府作少爷时,得了得意的物件总要寻个相衬的家什收了,再放到自己的红木柜子里,才觉得稳妥。然而深山土屋,除了四壁漏风的泥墙并一张缺了条腿靠墙支着的桌子,再难有其他。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妥协,将信塞在了上衣左上的口袋里。复又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收藏的地方了,遂满意地拍了拍胸口。

——安逸尘,你绝想不到,我把你放在了心口。

他忽然想起安逸尘惊讶的脸——两道剑眉被向上排挤得躬着身子,像要跳脱出脸框子来;圆睁着眼睛,目光集中在一点,似乎会有些斗鸡;张大的嘴巴直接呈了“O”型,连鼻翼都紧张得坚强起来,向外扩张,围成两个防卫的环阵——真是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一朵酒窝在嘴角边泛起,宁致远一歪头,笑了。

 

这是安逸尘七年来给他的第一封信,只给他一个人的。战事吃紧,交通不便,安逸尘偶有家书回来,便被所有人都当做了宝贝。宁致远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文家至今收到的信。他头年八月走的,隔年年底,才来了第一封平安家书,便让文靖昌贴身藏着,有事没事拿出来看看。第二封是四年前,单给了世轩,那时正值中原战场大溃败,安逸尘受了伤,跟自家弟弟报了平安又殷殷嘱咐不可让长辈们知道。

那封信写得潦草又简短,宁致远从来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后来看得多了,简直背得比安逸尘本人都熟:

“轩弟见字如晤:

            年余未通音信,不知家中景况,甚念,望来信以告。此次溃败,想你在报纸上可见消息,我亦受伤,养了月余,现已没有大碍。此事不必告知双亲,以免忧心。

    我在前线,倭贼之凶狠毒辣,泯灭人性实在出乎所料。当前战事正紧,战争一事,虽则我前方将士誓死用命,忘身于外,实赖后方经济支援。弟在家中主持事务,望以节俭为念,不可奢费。遇事不决,多与致远商量。

又,代问佩珊及知非好。”

那时文世轩揣着信大半夜地跑到宁府来找他商量筹款捐献前线事宜,他那妹夫红着眼睛,语带哽咽,将信逐字逐句念给他听,末了干脆放声哭了一场。宁致远知道文世轩心里实在满是对安逸尘的愧疚,以前起了多大的心要害那人,现在便有十倍的心来心疼。他拍着文世轩的肩,撇着嘴抱怨,“你阿哥真是好样的,问候带好的事儿一概地没我,要筹款做事,照顾家里,他倒头一个想起我来了。”

文世轩被他逗得脸一红,吸着鼻子回了一句,“大哥别说这话,我阿哥他是不拿你当外人。”

                                                               

——真不拿他当外人啊。七年了,连句带好都没他的份。

宁致远仰躺着,看着头顶上歪斜的横梁,他心里不是没有埋怨过的,尤其是在文家人读家信的时候。他想当初安逸尘走的时候,明明说家里一切有赖二弟,将一切的责任都丢给了他,偏向家里问候的时候,却一句不提他,仿佛半点不牵挂似的。

直到突然收到这封信。

这一封单写给他的,不让别人看的信。

安逸尘第一次在家信里写了绝望,写他的灰败的生命和希望。他说他已是刀头上滚下来的残魂,那是他平常里决不肯透出来一丝来的软弱,如今唯独当着宁致远的面,一一剖开。

宁致远将手掌覆在装着信的口袋上,心脏在手掌下跳跃着,隔着他的皮,他的骨,和安逸尘的信密密地摩擦,生热。

 

多么巧啊,安逸尘。

我现下也正病着,在病中读你于病中给我写的信。

你把鬼子漏到魔王岭来啦,你的叮嘱可晚了,我和世轩都已经再接再厉打鬼子去了。

如今,我也是刀头上滚下来的残魂了。可我不敢绝望,不敢灰败,因为爹还在,你爹娘还在,世轩佩珊和知非还在,你临走时交给我的责任还在。

你不知道,可沉了。

当然,大概,你背负的要更沉些。

我如今也是有战友的人啦,当然知道战友在眼前倒下的滋味,你不要以为多打了几年仗就跟我倚老卖老,说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哎——

安逸尘。

我原以为你只顾着记挂家里了,现下才知道你没忘了我。

我原以为只有我梦到你,现下才知道你也梦到了我。

哎——

哎——

哎——

我要加把劲!我们一起把鬼子赶出去!

然后我们就可以再见了!

哎——

安逸尘,我们隔得那么远,可我们都一样的病着,伤着,背着责任。

安逸尘,我和你是一道的!

 

纷乱的思绪在心头翻腾,一时难以理出个顺序。宁致远想整理一下,让它们按照甲乙丙丁,一二三四地列好,它们又哗——地一声全散了。他只好依旧睁着眼看头顶上那歪斜的横梁,那梁子虽然歪斜,却架着整个屋子,稳稳地担着。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困倦,遂阖上眼睛。

左手,仍是覆在胸前的口袋上。

心头,有些旧的正在他的沉睡里悠悠死去,又有些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盘踞下来。

 

(四)

比起当年全面开战的消息传到魔王岭用了月余的时间,日军投降的消息来得快得多。几乎是得了信的第三天,欢腾的情绪还在心底翻腾,宁致远和文世轩就带着队伍跟着大部队一路突袭,打下了省城的伪政府。

“致远,世轩,那里你们熟门熟路,可好给老子好好干!”出发前,区队领导王源根使劲握了握他们的手,“凡他们从人民手里夺走的,我们都教他们吐出来!”

宁致远和文世轩相视一笑,两支王八盒子别在他们腰间,擦得锃亮。

 

他们在年头入了党,介绍人正是王源根。

起初文世轩尚有些顾虑,“大哥,我阿哥可在那边。”他的眉略沉下来,双手垂在小腹前,搅扭着手指。

宁致远曲起指头来敲他的脑门,“你就是思前想后,前怕狼后怕虎!都是中国人,一样打鬼子,说什么这边那边?觉得对的,就坚定地做下去!”他围着文世轩绕了一圈,上下打量,“文世轩,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婆妈,这几年,安逸尘不在,你是你阿哥上身啊?再说,你阿哥还能打我们不成?”

文世轩举双手投降,这个大舅子,天生是他克星。

嗯,还有他阿哥也是。

 

饱受战火摧残的省城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灰白的墙体上,还残留着炮火奔腾的热度。但这有什么关系?从今天开始,他们回来了!要在这废墟上,靠双手,把家园再建起来!

他们满怀着希望。

他们来不及感伤。

“小鬼子投降了,我阿哥也快回来了吧。”

“嗯!我们约好了,抗战胜利了,就是再见的时候!”

攻破伪政府在省城的最后据点的时候,他们还在这样热热烈烈、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直到阿三给他们送来安逸尘的阵亡通知单。

那是部队在清点遗留文件时找到的。

一叠阵亡通知书,存了两年多,看日子,刚送到省政府不久,日军就进了省城。伪政府自然不会有人去张罗送信,他们正商量着要按照通知单上的门户去发送,不意竟看到了安逸尘的名字。

红着眼睛的阿三,哆哆嗦嗦地,拿着阵亡通知单走到他们跟前,他把手里的东西往他们两个面前一推,张了张嘴,没吐出一个整音,眼泪已滚了一脸。

宁致远愣着,他茫然地向外面张了张——天还亮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天还亮着。他努力抬了抬手,又狠狠地甩下去,右手捶打在大腿上,尖锐的疼痛从右腿直钻到心房,把他整个人撕开。

他一点都不想去看那纸片上的东西,仿佛不看,安逸尘就还可以活着。

倒是文世轩一把抢过通知单来,手指点着,一点一点,挨着字挪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看了足有五分钟,然后抬起头来,看浑浑噩噩的宁致远。

一个声音从他喉咙里挣扎出来,向宁致远爬过去,“阿哥没了,他没过得了野人山。”

他几乎不认得这个声音,那不是他的,像用尽力气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一句话说完,便再没有多余的力量供他支撑身体。他瘫坐在地上,咬着牙,憋着气,通红着眼,攥着通知单,恨不能把这张宣告他阿哥死亡的纸揉得稀烂,然后他阿哥的死亡便也被揉碎了,不存在。

但一切的努力终于抵受不住悲伤,他“呜”了一声,泪水决堤而下,文世轩整个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阿三被他吓着,哭着去扶他,“姑爷,姑爷你节哀……”

他们两个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宁致远蹲下身子,他掰开文世轩的手,把那团通知单抠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用手掌从上到下熨了两回,他迅速将通知单上的内容扫视一遍,然后,像之前叠那封信那样,将通知单折成一小块,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逸尘,这回你永远在我心口了。

——逸尘,你为国死了,只留下我为你骄傲。

——逸尘,你说你魂必归来,我等着你啊。

 

他一把拉起文世轩来,“世轩,起来,要办的事还多。”

 

他们找部队领导请了假,要赶着回去给家里人报信。王源根看着文世轩哭肿的眼睛,连连说着节哀保重,批假放行。

“但是今天,天已经晚了,你们缓一缓,明早再走吧。”王源根到底不放心。

文世轩想要推辞,却被宁致远拦了下来,“好,我们明天再走。”

 

傍晚的时候,他们两个在省城的街道上走着,一前一后,一个拖着一个。他们又去找从前那家石料铺。抗战前,安逸尘在这里为惠子选过墓碑;抗战的时候,宁致远为乐颜在这里选过墓碑,现下,他们要来给安逸尘选墓碑了。

他那样一个人,不知和什么样的石头相衬。

可他们连他的尸骨都不知在哪里。

他们知道野人山,那莽莽的原始森林真正地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当年杜聿明率领精锐部队从野人山撤回来的时候,那群衣衫褴褛的军人只像是有纪律的乞丐。那山,那树林吃光了他们所有的精神,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肉,只剩下骷髅架子披着衣服挣扎出来。

安逸尘没能从那地方出来。

他会在山的什么地方呢?

他是负了伤,还是陷进了泥沼?

是被层层的落叶掩埋,还是一个晚上就被巨大的蚂蚁啃噬成了白骨?

他们没法子知道这些了,他们再寻不到他。

只盼着寻到合适的碑石,替他立了坟茔,好让他们招他的魂回来。

 

他们翻过残垣断壁,在省城里走了一圈,石料铺原先的地方早已被炸平了,老板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文世轩对着满目疮痍一声长叹,想起他的阿哥来,不禁眼眶一热。他扁了扁嘴,仰头眨眨眼,总算将这阵酸楚咽了下去。

身边的宁致远低着头,“世轩,我们找地方喝一杯。”

 

酒不难买,难找的是像样的酒楼。两人拎着两坛酒又绕了许久,干脆不管不顾,奔着人少的地方席地而坐。他们窝在断墙的阴影里,面对面,举起拍开封泥的酒坛子,“为国为家!”

那是安逸尘临走时的祝酒词,他们今天用同样的祝酒词迎他回来。

两个人的酒量本来也并不太好,半坛子黄汤下肚,就不知今夕何夕。偏偏此刻,赌气似的谁也不肯先倒,他们靠着墙,喘着粗气瞪着对方。

“先说好!”文世轩挥着右手,不小心打在宁致远身上,宁致远也没觉得疼,只是觉得他声音大得刺耳,便不甘示弱地更大声地回应,“什么?”

文世轩收回右手,竖起食指比了个“1”举在胸前,“就……就今晚。一醉方休!明天回家……都不许哭!谁哭谁孙子!”

“哼!”宁致远左手搭在酒坛子上,扯着嘴角笑,“谁……谁哭谁孙子!小爷我才不为那混蛋掉一滴眼泪!他是为国捐躯的!壮烈知道吗?”他用手撑着墙壁想把自己支起来,不想这时候浑身零部件都不听指挥,往上蹭高了几寸,又豁地滑下来,“那叫壮烈!叫死得其所!”他嚷嚷。

文世轩半个身子歪过来,靠在他身上,一手揪住宁致远的衣领子,“大哥,你说谁?……谁混蛋?!”他睁大眼睛,鼻翼笨重地扩张,向外呼着热气。

“就你!你……阿哥!”宁致远用手抽打文世轩的背,“当年……说走就走了!家里这……么多人,他都丢给我们两个。”他打了个嗝,有些难受地转了转身,“他就不……管了!跑出去,迷在山里,也不回来……我还有事,没对他讲!他……就敢……不回来!”

文世轩昏昏沉沉地用脖子把脑袋支起来,“什么事……你,你跟我说,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不行……”宁致远摇着头,“这……事儿,只能跟他说!你……要想知道,回头……你问他去。”

他举起手来,指着夜空。

夜空清明,一轮硕大的月亮悬得正高。银白的光芒洒下来,给整座省城都披了孝。夜风捎带着不知哪里做道场的吟诵和事主的哀哭灌进宁致远和文世轩的耳朵里。

他们听见有人在哭叫,“英灵不远!早日归家!”

有人这样凄厉地哭着,像替他们把所有的悲伤和哀痛都扯出来,撕裂的痛感又在胸臆之间翻腾憋闷,有一股情绪突破了所有防线厮杀出来。

宁致远把酒坛子一把摔在墙上,撞个稀烂,酒水顺着墙壁淌到地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月亮嘶吼——

“安逸尘!你回来啊!”

 

(五)

宁致远没想到他真的把安逸尘给吼了回来。

 

那天他和文世轩赶回家里报丧,家里人不出意外地哭作了一团。惟文靖昌梗着脖子,眼睛不知看着什么,连说了三声“好”,话音未落,人已经歪倒。幸亏文世轩早有防备,一把抱住父亲。

按照他们事先商定的,文世轩在内堂照看家人,几个老人都上了年岁,经不起这样的伤心,宁佩珊身体又弱,还带着孩子,文世轩恨不得有分身法,一个顶几个用。外厢丧事的所有事宜,全都交托给宁致远办。队上的人听说安逸尘的事,主动要来帮忙的也有不少。他们本都是魔王岭本地的香户和花农,对文宁两家很是服膺,又受过安逸尘的照顾,都很是为他惋惜伤心,因此办起事来也就格外卖力。

忙到第二天晌午,宁致远正望着停在院子中间的棺木发呆,里面没有安逸尘,只有他的一套旧西装。自从安逸尘回了文家,就很少再作洋服打扮了,多半都只穿长衫。

他穿西装的样子,明明那么地利落好看。

宁致远想着,扶着棺木转过身,望着门外。

白茫茫的日头染在大门口的白色灯笼上,刺得人眼睛发疼。一阵阵地热风撩着那灯笼来回晃荡,他仿佛看见安逸尘穿着浅褐色的衬衫,背着他的药箱,渐渐走来。

就像那么多年前,安逸尘也是一个人,背着药箱,带着一脸温和地笑,来到魔王岭。那时,他们正是青春年少,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可被相处的欢欣冲刷开,抛在一旁。他喜欢喝得醺醺然,赖在树荫下小憩,任安逸尘怎么劝说也不肯起来。最后总是安逸尘向他妥协,坐在他身边,他靠着他睡得迷迷糊糊。偶有风过,抖落树上的花瓣,落英拂了他们满身。

眼底的雾气泛上来,映着门口那个身影朦胧又模糊。

——逸尘,是你回来了吗?

——逸尘,你为何不进来?

——莫不是这黑木头里不是你心爱的打扮,你因此就不肯回来?!

 

“老爷!是安先生!”阿三使劲摇晃着宁致远,另一只手指着门外。

宁致远身子一震,抬手抹了抹脸,再顺着阿三指的方向望过去。

 

安逸尘穿着浅褐色的衬衫,褐色长裤,拎着他的行李,站在文家老宅门口。他的头发比当初愈发的短了,人也黑瘦了些,比他走时还要利落。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将他颀长的身子在地上钉成一个短短的影子。他抬头看着被装点得一片肃穆的宅子,脸上露出悲伤与怯懦的神情来。

 

“安!逸!尘!”

宁致远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奔出去一把抱住安逸尘。

用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身体。

把头埋在他的肩窝。

那人温热的体温活生生地隔着单衣传过来,宣示着鲜活的生命。

“致远……”

安逸尘轻轻地唤着,声音里带些错愕与小心翼翼。他把宁致远从身上扒下来,感觉对方紧绷的身体正不可抑制地颤抖。

“告诉我,”安逸尘嗓子发紧,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对飘荡得正欢的白色灯笼,然后低下头,盯着宁致远,“是谁?”

“啊?”宁致远没听懂他的问题,看着安逸尘那么小心地盯着自己,像是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打碎了他的期望一样。然后他扭过头,看见了身后的文府大宅。

打扮得肃穆又哀伤的老宅

白的孝

黑的棺

“啊……那不是!不是,你别多想!”他向安逸尘连连摆手,“我们都好好的,你看!”他向后跳开两步,在安逸尘面前蹦着转了个圈。

泪水经不住他的跳跃,随着身体的起伏坠下来,滑过他的脸,他也不去抹。

“是我们以为你……”他又跳回安逸尘跟前,语无伦次,“我们找到了你的阵亡通知……唔!”

安逸尘的唇封上了宁致远的。

他被他拉到怀里,牢牢箍住。

宁致远瞪大了眼睛,但贴得太近,他看不清安逸尘的样子。

只来得及咒骂一声,“混蛋!”

 

——他们相处过一年,分开了八年。他们各自成家,又先后丧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才觉得他爱上了安逸尘?是没有提到他的家书还是那封单写给他的信?是在枪炮底下活过来之后不断想象安逸尘前线杀敌,还是在病中知道远在天边的人也病着,伤着?

——他一直认为是他宁致远先爱上了安逸尘,他预备着等他回来就告诉他好看看安逸尘被吓到的样子!

——总之,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凭什么是他安逸尘领先他一步?

 

太阳的温度在他们的身上热起来,他在安逸尘的长吻里绵软下来,顾不上跟他计较。

活生生的安逸尘在他面前,拥着他,用唇舌正说着他的思念和爱他。

那他还计较什么呢?

谁先说的,都不重要了吧。

 

门里面哄乱的声音涌了出来,安逸尘总算放开了宁致远。

他此刻气定神闲,脸上再没有了之前的慌乱,两道眉毛弯弯的,黑漆漆的瞳仁里闪着温柔的光。

一个酒窝泛起来,他偏头看着宁致远,笑了。

然后,他立正身体,朝着快步奔出来的文靖昌、白颂娴、安秋声跪了下去。

他的额头抵在发烫的石板上,手掌撑着地面。

“爹、娘、义父,儿子回来了!”

 

宁致远看着被家人众星捧月似的拥进府里的安逸尘,默默在心里发狠,“这次平安回来也就算了。再有下次,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安逸尘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恰在这时,回过头来,对他挑了挑眉毛,笑得阳光灿烂。

 

 于是,曲中人不散,世上又一个大团圆缓缓落幕,故事也许还没有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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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5.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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